雁渡关山

　　

　　整个人安放进座椅，后颈抵着柔软的枕垫，王杰希眨眨酸涩的双眼，长出了一口气。

　　播报注意事项的女声响起，王杰希最后一次划开手机屏幕，看到自己半小时前发给叶修的消息仍然孤零零的横在窗口上，没有任何回复，他不死心似的再往上翻，看到的也全是自己在这一天之内发过去的询问语句，而对方的头像一直灰暗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王杰希的心也随之一点点的坠入冰窖。

　　今天注定是个要载入荣耀史册的日子，在这一天，属于叶秋的斗神之名落幕。自嘉世傍晚召开的发布会之后，职业联盟里就没消停过，尤其是职业选手群，疯了似的艾特叶秋，所有人此刻也顾不上前辈后辈之分，七嘴八舌的参与到讨论中去。毕竟叶秋的退役来得太过突然，也过于决绝，竟然拒绝了俱乐部的邀请只身离开嘉世，这是不是说明叶秋真的老了打不动了决定彻底退出？可他们这些人早就习惯了叶秋的存在，就算他这人嘴巴毒了些，还经常开群嘲，可真到了他退役的这一天，敌人或朋友都难免伤神。

　　叶修一直没上线，所以大概看不到群里对他的讨论，而王杰希自从看了嘉世的新闻发布会就一直头疼。他很疲惫，却不敢放松，更没有心情参与众人的讨论与猜测，只是默默地翻完了聊天记录，看无数人为一代斗神的离去而唏嘘不已，看粉丝们为曾经的荣耀与信仰而痛哭落泪，这令王杰希感到欣慰。他真想拿这些去告诉那个人，你看，这么多人喜欢着你，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招呼都不打。

　　匆匆把五年前的约定完成了就想一走了之，然后只身离开，从此人间蒸发？那不可能，叶修。

　　王杰希手指点开输入法的键盘，最后给叶修发了两个字。

　　“等我。”

　　乘务员开始四处走动检查乘客们的安全带，王杰希将手机关机扔进口袋里，瞥见舷窗外深沉的夜色，除了地面亮着的指示灯以外再无焦点。他今晚的行为其实非常疯狂，但做这个决定仅仅用了三秒，他看着新闻发布会上循环播放的关于一叶之秋的战斗剪辑，三秒后大爆手速订了当晚九点二十的飞机，直奔萧山国际机场。

　　他没告诉任何人，这是他的私心，是他孤注一掷的决意，是他一生一次的固执。

　　他记得跟叶修告白那天晚上，叶修说或许他消失在自己生活中一段时间，自己对他产生的恋爱错觉就会淡去，那时候王杰希没料到叶修会这么说，也确实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语言。但现在他可以很明确的去告诉叶修，你大错特错了，你摸摸这颗心脏，它已经被你消失的这二十几个小时紧紧攥住了，而且愈来愈用力，让我身体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着思念。

　　网络上关于你退役真相的言论甚嚣尘上，但也有那么一部分人更关心你如今的处境。王杰希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纵然心急如焚，他却怀揣着一份莫名的自信，他觉得自己一定能找到叶修，即便那个人消失在公众视野里。

　　等我。他开口，无声言语。

　　

　　

　　叶修倒是很清楚自己现在一定是各大电竞新闻的头条，但他也没什么兴趣去关注那些，睡醒了之后看到网吧大屏幕上播放的一叶之秋的视频稍有些伤感，跑到门外去抽烟还碰上躲起来哭的陈果，于是再次施展了一次自己足够笨拙的安慰人的本事，好在没招来一顿打。他点上烟，在寒风雪夜里望着对面嘉世的门牌，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最终感慨一句这个冬天太冷，再次将所有的苦涩咽回了肚子里。

　　其实网上大家都在说什么，他即使不看也能想象个大概，骂他不负责任的，讽他上了年纪的，怨他实力下降的……或许还有那么些为自己正名发声的人，但让嘉世一引导，有也渐渐微弱。不过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待在荣耀联盟里这么多年，如果在乎这些早就精神崩溃了，他在乎胜负，在乎一个团队的输赢，可这些都是如今的自己无法给予嘉世的了，既然陶轩他们已经做到了这份上，那不如自己痛快的离开，或许消除掉自己这个最大的矛盾源，嘉世能在孙翔那个年轻血液的融合下恢复一个团队该有的样子，重现辉煌。

　　他只是有些感慨。但昨晚来到兴欣网吧住下之后，这里的人和气氛都挺好，认识了老板娘陈果，和自己一样是网管的小唐，在新开服的第十区启动了散人君莫笑的账号，还遇到了一个叫“包子入侵”的流氓小白，总体来说卸下了不少担子，生活依然在继续。

　　不知不觉又抽完了一根烟，他低头一看表，已经凌晨了，趁着没什么人叫服务跑出来抽烟，这会儿也该回去了，今晚还得再好好带带那个包子，刚才抛沙都不会用，这个新手可真是“新”的彻头彻尾。想起唐柔和包子这俩人，叶修不自觉地勾勾唇角，将烟头往垃圾桶里一扔转身就走，突觉身后一道风袭来，接着自己的手腕就被扣住带着整个人往后退。

　　这大晚上的虽然街上没人，但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在网吧门口抢劫吧？叶修心里一颤，无奈身后人的力气太猛，不由分说地往后扯，结果就是他直接撞进人家怀里，叶修更懵逼了，这什么情况？敢情不是劫财是劫色？叶修无语，不是吧大哥，那你倒是看好了再劫啊……

　　“朋友，我身上一没钱二长得也不咋地你打劫还是换个……”

　　“不换。”

　　叶修听这声音颇有些耳熟，但脑子里的人名簿来回翻了一个遍偏偏找不到那个答案，他只能僵直成一块木板倚靠在那人怀里，低头一看，自己的身前还圈着两条胳膊。有一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可它就是卡在喉咙里，喉头上下滚动着，叶修就是不敢将答案说出来，毕竟这个名字埋在心里太多年，顽强的时候能扛雨打风吹，脆弱的时候一碰就碎。

　　“我只劫你。”

　　冰凉的唇瓣贴着他的耳尖，又擦过他的鬓发，热气从他的头皮刮过，好像施下一个温暖的魔法，驱逐整个冬季的寒冷。

　　身后的人紧紧拥着他，好像要将他揉碎了融进身体里，隔着两人厚厚的羽绒服，叶修还是能感觉到对方身体传递过来的热量，他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随后抬起去抓环着自己的手臂。十指扣进柔软的衣料，真实的触感让他无法质疑此时的一切，叶修稍微扭动脖子，那人的五官就在自己眼前，他也在看着自己，彼此呼出的白气冲撞着。

　　那个答案终于像洪水冲破闸门，携着无可阻挡的气势从心底涌至嘴边，他微一张口，便是翻滚了五年之久的眷恋，纵然从前因这个人有过多少苦乐喜悲，也都在刹那凝结，化作一句轻唤。

　　“王杰希。”

　　只此三字，抵过凛冬霜雪。

　　

　　

　　温情过了，就是质问时间。

　　叶修从王杰希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特别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甚至跑到街头巷尾都察看了一遍才折返回来，揪着王杰希脸上的软肉往外扯，斥道：“你疯了是不是，大半夜的跑过来，战队不管了还是想增加曝光度？”

　　脸上的肉被扯得有点痛，不过王杰希现在一双眼睛只知道往叶修身上粘，这一点痛感跟找到差点消失的媳妇比起来不算啥，心里依然跟抹了蜜似的甜滋滋的。叶修叫王杰希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赶忙松了手后退两步，咳嗽两声指着网吧的大门，说：“我现在是这里的网管。”

　　王杰希抬头看了看，兴欣网络会所，从外面看环境设施还是都不错的，至少不会冻着叶修。他点点头，拉过叶修的手就往里走，自然的好像他是这里的老板，叶修见状赶忙把人拉出来，“我的王大魔术师，你就这么往里进，真想上头条？”

　　哦，刚才远远认出在街边站着的叶修一时激动就把墨镜口罩啥的全摘了，王杰希差点忘了这里是网吧，虽然这个时间人比较少，但就这么走进去不出三秒就会被人认出来，那他就等着一早看电竞周刊的大字报——“微草队长深夜现身H市网吧所为何事”。叶修看他这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拽着围巾的两头将王杰希整张脸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盯了一会儿之后却摇头道：“不行，你干脆把脸全蒙上吧。”

　　王杰希有些好笑，这人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记开嘲讽，以往他都不理会，如今却自己伸手把围巾又往上扯了扯，这回真是把整张脸都盖住了，头顶一撮褐色的头发也被挤得竖了起来。叶修“噗”了一声，强忍着大笑把围巾给他剥下来，拍拍他的肩膀说跟着自己走，别抬头就行。

　　叶修本想把人带到自己上夜班的前台那里，然后让王杰希在隐蔽点的位置坐着，但转念一想这人是大半夜溜过来的，天一亮就得赶紧走，这来来回回的折腾，是个大活人都吃不消，可如果想让王杰希休息，那就得带他去自己住的那个小储物间，叶修犹豫了。不过现实并没有给他很多考虑解决方案的时间，他刚走到前台那里，陈果就气势汹汹的从旁边冲了过来，掰过叶修问他大半夜的不在前台干活跑到哪里去了。

　　“啊哈哈老板娘你还没睡啊……”上班时间偷懒还被人抓了现行，叶修有点不好意思，一边解释一边把王杰希往身后藏，可这么一个180的大活人挺在那里，陈果只要不瞎就会注意到。

　　“这谁啊？”

　　“呃……来看我的，朋友，朋友。”

　　“朋友”这个形容让王杰希不开心了，他故意捏了捏叶修的掌心，抬眼看到对方飞快泛红的耳尖——这么紧张啊。

　　“朋友？”

　　叶修遮遮掩掩，后面那个人又用围巾包得严严实实，怎么看都不对劲，但涉及人家隐私，陈果也不好多问。眼瞅着陈果这关能蒙混过去，叶修刚想松一口气，王杰希却一个迈步走上前，对陈果说：“老板娘，能不能给他一晚的假，我有急事找他。”

　　王杰希你知道你面前站着的是谁吗！玩荣耀的！五年的！你围巾再往下一点她保准给你表演一个目瞪口呆外加天崩地裂式咆哮啊！

　　叶修被人挡在身后眼神几乎把王杰希的后背烧穿了，然而这人还在跟陈果解释今晚的急事。唉……要真能请个假也好，把王杰希放在网吧里就是一个活体的定时炸弹，再说了，出去找个地方住还能让他补个觉休息一下，叶修想通了，陈果也被王杰希忽悠完了，面露怀疑的放了人。

　　待到出了网吧，王杰希把围巾往下拉，露出鼻子，叶修白他，把刚才的危险系数给他分析了一遍后说：“您真是艺高人胆大。”

　　“我不胆大，你都跑没影了。”

　　“我们这些人除了打游戏啥都不会，你觉得我能跑哪儿去？”

　　“那你至少跟我说一声……退役的事，太突然了。”

　　“是你太笨，我跟你一场比赛白打的？”

　　王杰希这个气啊，那一场比赛正常人会往退役上想吗？你拿着一叶之秋如狼似虎，那架势俨然还是当年一杆却邪横扫联盟的斗神，风光无限，强如神祇，那场比赛甚至让王杰希怀疑岁月没有在这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似乎永远被上天宠爱着，赐予无限的热情与无穷的力量。

　　“正是因为没有白打，我才愤怒。”

　　

　　

　　他知道叶修真正的状态和为了战队付出的心思，还有那些被排挤被针对被冷落的苦衷，正是因为他知道，才如此气愤，才如此心焦。退役，这是一个非常简单但对于职业选手而言无比沉重又残忍的字眼，却也是他们所有人终有一日要面对的现实，盛年不再如魏琛、身体受损如孙哲平、心灰意冷如张佳乐、无可奈何……如叶修。

　　退役多痛，王杰希不知道，但他知道下雪多冷。

　　叶修需不需要他，会不会嫌弃他这自作主张的探望，王杰希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必须来。

　　他知道叶修是个比任何人都坚强的人，已经习惯于将一切事情扛在自己肩上，为此需要做出的牺牲也毫不犹豫，甚至不动声色，这是独属于他的温柔，隐藏着的是他的倔强。其实王杰希能想象得到，即便自己没有来，叶修也能继续过下去，做个小网管包吃包住，还能打荣耀，这些就足够满足他，旁人说什么做什么，于他而言可能还不如砍死副本里的一只哥布林有意思。

　　可王杰希不行，他心疼，他喜欢的人受到这样的待遇，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两人并排走在街上，凌晨一点的路灯也显露出疲倦，偶尔闪动一下，王杰希怀着一腔恨不得让嘉世上上下下吃一记扫把旋风的愤懑，攥着叶修的手也慢慢收紧，然而他身侧这个人呢？哼着乱七八糟的调子这儿瞅瞅那儿看看，刚才还把一颗小石子踢出去老远，骨碌碌撞到灯柱才停下来。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叶修侧脸和颈部的线条，王杰希突然停住，两三下把围巾从自己脖子上拿下来就往叶修脖子上绕，缠了两圈叶修就用手扒住，笑弯了一双眼说道：“我不冷。”

　　叶修经常笑，但没几次是正儿八经对你笑的，而此时闪烁的灯光映衬着他的五官，暖黄色抹过闭合的唇线，眉眼处的柔和更是旁人从未见过的。王杰希抓着围巾的手猛然一松，接着又暗暗用力，早在刚才拥抱叶修的那一刻，他的身体里就有一种本能的冲动在叫嚣着，而现在的叶修在他眼里又是如此诱人。

　　他有多喜欢这个人，已经无比清楚了吧。

　　王杰希的一只手不知何时绕到叶修脑后，他拽着围巾将人往自己的方向一拉，微一垂头，捕获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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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王杰希，在那个寒冷的冬天赶到他身边。

        哪怕只是一晚，也足够温暖。

        “三字真言”，是王杰希。